中堂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。赵明昭搁下茶盏时,眼前的少年躬身行礼。
张会之眉眼还尚未长开,却能把礼数做得滴水不漏,实属难得。
赵明昭放下茶盏,铜炉里飘出的香烟在他俩之间打了个转。
张会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,一动未动。
“十二岁就能中院试第一名,成了案首?”赵明昭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,“可本官听说你自小跟着父亲在外漂泊,认祖归宗后也只进过两天族学——四书五经总不会是天生就会的?”
张会之垂着的睫毛突然颤了颤。
他心里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情况,心中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。
他先是躬身作揖后才开口说道:“回学使大人话,家父之前一直以抄书为生,学生便在一旁帮忙研墨,看得多了也就记住了。”
“果然能中院首的都是天才。”赵明昭放下了手中的茶盏,青瓷底磕在紫檀木上发出“咔”的一声。
“那我便从《檀弓下》随便抽上一篇,你背给我听听。”
赵明昭目光扫过少年单薄的肩膀,“可要容你半盏茶的功夫?”
坐在右侧的王文礼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,心跳蹦得飞快。
张会之虽是新科院首,但是王文礼认为其中运气成分居多。
王文礼此刻却觉得后颈发凉——考题虽然也是截取《檀弓下》片段,可今时不同往日,张会之还能背诵出来吗?
万一他只会那篇苛政猛于虎呢?
余光瞥见少年垂落的衣角纹丝未动,自己倒先沁了满手心的汗。
张会之摇了摇头道:“学生不用准备,学使大人尽管出题。”
“好!”赵明昭猛地拍响桌案,整个人也是从座位站了起来:“本官就喜欢像你这般有真本事的狂生!”
随后赵明昭收起了脸上的笑意,背着手踱到张会之跟前:“你且听好——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此文后续何解?”
此言一出,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。
不是说考《檀弓下》么?可赵明昭说的分明是《礼记·大学》里的开篇啊!
王文礼疑惑的看向了赵明昭。
却这位学使大人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,这才恍然大悟——原来《檀弓下》不过是抛出去的幌子,真正的考题就是《礼记·大学》。
想到这里,王文礼看向张会之,却发现这年轻人依旧站得笔直,脸上依旧如常,没有半点波澜。
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
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……”
张会之的声音在中厅内回荡。
他背诵的每个字都咬得清楚,声音不高不低,和庙里敲木鱼的节奏倒是一个样子。
赵明昭原本坐在椅子上,把玩着腰间悬挂的玉佩。
可听着听着他便将手中的玉佩放下。
并慢慢直起腰站起身来,连袖口带翻了茶盏都浑然不觉。
恍惚间赵明昭又看见了已经去世母妃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写着,宣纸上的墨字被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头晒得发暖。
那时他的腕子还没力气,总把汉字写得歪歪扭扭,母妃就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描:“昭儿要记牢,这文章里的道理......”
赵明昭的后槽牙咬得发酸。这些字句他太熟悉了,十七载寒暑,晨起夜卧都要默诵的。
“……此谓国不以利为利,以义为利也。”赵明昭喉头微动,无声地跟着张会之背诵完了这大学的最后一句。
“啪啪啪!”
待到张会之背诵结束,赵明昭率先鼓起了掌,掌声足足响了几十秒后才得以停歇。
“一字不差,一字不差啊!”赵明昭开口道:“本官负责科举也有三年了,所谓神童见过不下百人,可这般过目不忘的本事——倒真是头一次见,天下真是人才辈出啊!”
张会之青衫微动,躬身长揖到底:“学使谬赞,学生不过照本宣科罢了。而且圣人言三人行必有我师,学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习。”
垂落的睫毛掩住眼底微光,宽袖中指尖轻叩掌心。
张会之的金手指:超级计算机,可是将古今中外的所有书籍全收录在内。
所谓的背诵?在张会之这里不过是看书朗读罢了,能有错误才怪。
楚明昭拊掌笑道:“好个谦逊有礼的学子!杨公公,把酒席摆上来,本官要与张会之好好叙话。”
杨公公见主子吩咐了,赶忙吩咐下人摆上酒席。
八仙桌上很快置齐八荤八素,青瓷酒壶里更是飘出陈年花雕的醇香。
席间,杨公公多次偷偷打量着端坐席间的张会之,在心里暗忖道此人既得楚王青眼,又有如此才华,来日必非池中之物。
可他又想到了自己和张家所结下的梁子,此刻只觉后颈发凉。
看来,自己要早日找寻方法,将二人恩怨化解开来。
不然等到张会之完全起了势,自己不就成了路边一条吗?
就在杨守义在那胡思乱想之际。
外面突然飘起了雪花。
赵明昭虽然贵为楚王,但是多少爱些附庸文雅,尤其酷爱诗文一道。
见外面下了雪顿时来了兴致。
“此情此景,应当吟诗一首。”赵明昭突然把腰间那枚雕龙玉佩往八仙桌上一拍。
“即兴作诗,就写这雪以及院外的梅花。”他冲屋里几个人抬了抬下巴,酒杯在指尖转了个圈,“谁拔得头筹,我的这枚玉佩就归他。”
杨守义盯着桌上那枚龙纹玉佩,后脖颈瞬间渗出一层冷汗。
他下意识用袖子擦了擦额角,喉结上下滚动两下。
王文礼和张会不认得,可这物件他可是清楚得很。
这龙纹玉佩便是楚王的象征。
按南朝律例,持此佩者如楚王亲临,权利之大难以想象。
楚王玩得这么大吗?
说实话,杨守义是真心动了,要是自己能拿到这枚玉佩,自己以后在南朝就能横着走。
可是就他胸膛的那半点墨水,写自己名字都费劲,更别提作诗了。
所以他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……
可偏偏第一个被叫的就是他。
“杨公公,就你先来打个样吧!”